【戚顾古代】千江有水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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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腻腻歪歪的一章


六、

顾惜朝受的伤并不重。军医在戚少商的虎视眈眈下替顾惜朝包扎好了伤口,又叮嘱了几句,便匆匆逃出了军帐。

“这位公子主要还是饿晕的,”军医临走前神情复杂地解释道,“将军不如吩咐后厨,煮点儿清淡的吃食。”

戚少商沉着脸,“嗯”了一句。炕上的顾惜朝艰难地趴着,脸色青白,戚少商左右张望,却找不着另一床被褥,于是便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顾惜朝的身上,随后便留了顾惜朝一人在帐中安睡。

等到他端着后厨温好的粥,重新回到顾惜朝的帐内,却发现炕上空无一人,被褥整齐地叠在一旁。显然顾惜朝出门的时候,神识清醒得很。

漠北的秋冬,天色暗得很早。戚少商掀开帐帘,天幕已经黑压压地沉了下来,唯独遥远的天际还留着一些蛋黄色的余晖,同飞扬的黄沙混在一起,令人目眩。他急匆匆走到城门口,正欲向守门的卫兵询问是否见过顾惜朝的去向,却突然福至心灵一般,朝东边眺望了一眼,果然在城外不远处的海子边望见了一个毛茸茸的身影。

看来顾公子还不至于幼稚到因为不战而退怄气嘛。戚少商挑了挑眉,三两步走到顾惜朝身边,学着他的模样,在水汽浓郁的湖水旁坐了下来。

漠北苦寒,鲜少能见到湖河,唯独定西城得天独厚,虽同蒙古鞑子所治领域接壤,同时也享受到活水的灌溉。城外的这片汪洋无际的海子,正是整座定西城百姓休养生息的源泉。

戚少商没有说话,顾惜朝也没有说话。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海子旁,看着月亮从西边升起来,水中的倒影摇摇晃晃,像是个步履蹒跚的古稀老人。大漠的月光,的确是很古老很古老了。月光倒映在湖水里,使得湖水就像是一汪倒挂在人间的月亮,汩汩的河流将生命注入到宁静的湖泊里,成为此情此景之下唯一的声响。

月亮很亮,顾惜朝的神情也难得地很柔软。

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,自顾自地开口:“这片海子很美。”

戚少商松了口气,笑着点点头,道:“是很美。城里的乡民叫它小海[1]。”

“小海?在我看来,它可一点都不小,”顾惜朝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,凝望眼前的湖泊,“我看不透它到底有多深、有多广,称它‘小海’岂非夜郎自大?”

“因为人本就是很渺小的。”戚少商同样望着湖面,他已望了这片土地和湖泊五年,或许还要望十年、二十年,他可以在辽茫的战场上策马奔驰,却永远也奔不出远在京城的皇帝给他划下的囹圄。他叹了口气,继续道:“一辈子看不透的东西太多了,若是始终拘泥于此,总有一天会把自己逼疯的。”

顾惜朝斜着眼,看着身边装束单薄的戚少商,反问道:“那难道就这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?”

“当然不,”戚少商随手拾起一块瓦片,在水面上打出七八个水漂,“有些事,我一辈子都不会放弃。做人做事,有时会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。”

“如果我真的无路可走呢?”顾惜朝厉声问道,然而他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失态,闭上了嘴不再言语。

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,这回却是戚少商先开的口:“顾惜朝,你不快活。”

“我不快活,难道你就快活吗?”顾惜朝反唇相讥,一脸挑衅地看向戚少商。

戚少商苦笑,只得点头承认:“你说的对,我不快活。”

顾惜朝倒是没想到他这般坦诚,冷哼了一声,重新坐回他的身边,顿了一顿,才继续道:“我猜你已经知道我并非第一次到大漠来。”

戚少商点了点头。凭借顾惜朝对边关战事的熟悉和双方政局的了解,他的确不像是自己初见时所说的“纸上谈兵”。

“三年前,我来过一回漠北。”

生母弃自己而去,这件事始终是顾惜朝心里的一个结。比起听到母亲的道歉,他更想亲口问一问自己的阿娘,为什么把自己看作一个累赘。

所以他在成年之后,甫一探听到自己生母的行踪,便借故离开傅府,快马加鞭赶到了漠北。

那是生在江南、长在皇城的他头一回望见大漠孤烟,也是头一回那么深刻地感受到孑然一人的孤独。他恍恍惚惚地沿着官道向西走,途中却遇到了马匪,初入江湖的顾惜朝着了道,被他们绑了卖给周遭的村庄,成了参军的替死鬼。

被下了迷药的顾惜朝一醒来,发现自己手脚被缚,他只稍微运功便挣开了绳索,推开小卒起居的柴房窗户,抬头一看,竟是和皇城全然不同的浩然星空。

顾惜朝眨了眨眼,决定在漠北留下。凭他的功夫,在阵前自保并非难事,只是军中都认为他是个穷乡僻壤抓来的书生,从没人给过他好脸色。顾惜朝在军中待了大半个月,想尽办法搜寻自己生母的消息,最后只知道她骑着一匹骆驼朝西去了。

“你可知她去向何方?”顾惜朝揪着卖骆驼的贩子。

“这我哪里知道,”贩子挠头,“顾姑娘一向行踪飘忽,在这儿住了半个月,已经算是很久了。”

戚少商默然听着顾惜朝讲述自己的故事,他从自己的腰上解下酒壶,递给了顾惜朝。顾惜朝接过酒壶,灌了一大口。

“我最后还是没能找到我的阿娘,回到傅府后不久,竟发现自己是傅宗书的儿子,”酒劲上头,他晃了晃脑袋,苦笑道,“后来我就回到了这里,我又一次和阿娘走散的地方。”

戚少商侧过头,发现他的脸颊已然酡红,显是醉了。他夺回顾惜朝手中的酒壶,哭笑不得:“你的酒量差,酒胆倒是不小。”

顾惜朝越醉越横,居然一抬手就捏住了戚少商的脸颊,咬牙切齿地掐了一把他的酒窝,横眉道:“难道你不是也有话同我说吗?”

戚少商挣扎着让自己的脸从顾惜朝的魔爪下挣脱出来,一边揉着发红的嘴角,一边嘟囔:“酒量不大,脾气不小。”他瞥了一眼紧紧盯着自己的顾惜朝,面前的眸子像是装进了大漠澄明的星空,亮得让人心痒。

“我比你的运气应该好些,上将军待我如亲生儿子,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世。只是坦白说,真要我一辈子守在定西城,还真是有些不甘心,”戚少商看着自己掌中厚厚的茧,喟然道,“兽云吞落日,弓月弹流星[2],我的兄弟们和敌人们都叫我九现神龙,可是龙是应该翱翔于寰宇之上,不该受制于朝廷。”

“说不定你这条龙,就是为了看护这枚明珠,才在定西城流连不去的。”顾惜朝终于安静下来,抱膝而坐,单手指着眼前的海子。

海子的确很明丽,可是不值得戚少商一生为之羁绊。所以戚少商不再看海子,转而看向身边的顾惜朝。他的面容难得的平静,视线沉沉地坠入无边的湖底。

千江有水千江月,天底下的湖光和月色都是相似的,只是落在不同的人心里,各中意味不尽相同罢了。

今夜,他们对彼此吐露的是积压在心底多年的迷惑和纠结,他们一直觉得自己是孤独的,因为天上地下只有一个自己,只有自己会有这番境遇。可是他们没有想到,戚少商会遇上顾惜朝,顾惜朝会遇上戚少商。

于是他们的人生便不再寂寞。

 

TBC.

[1]这里的“小海”指的是贝加尔湖,唐到明时期我国称贝加尔湖为小海,宋朝时受蒙古部落控制,这里刚好拿来用了

[2]出自沈复《浮生六记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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